托克维尔去哪儿了(三)

作者:许知远 来源:中文网 发布时间:2014-1-31 13:00:27 点击数:
导读:一“它多少像是毛去游长江”,他说。我们正谈到庆丰包子铺一幕的意义,习近平的“偶然”造访令“包子”与“炒肝”占据中国公共舆论的中心。他把这一行为拉入了更长的历史语境。那是混乱的1966年的夏天,毛泽东的行为最…

“它多少像是毛去游长江”,他说。我们正谈到庆丰包子铺一幕的意义,习近平的“偶然”造访令“包子”与“炒肝”占据中国公共舆论的中心。他把这一行为拉入了更长的历史语境。那是混乱的1966年的夏天,毛泽东的行为最终被证明是一次力量展示,他仍旧精力旺盛,不仅能纵横长江,也能掌握中国的政局。接下来,他利用文革小组、群众动员,摧毁了阻碍他个人意志的官僚系统。一年来,中国的新领导人在很多方面展示了他的确是“毛时代的孩子”。从“洗洗澡”式的修辞到“习大大”式的亲民作风、对官僚系统的整肃、重塑个人权威的努力,都带有明显的毛泽东时代的痕迹。它也是对之前十年的政治风格的一次戏剧性的逆转。倘若旧时代代表的是一个僵化的、毫无个性的时代,一个任由官僚系统、利益集团膨胀的十年,那么新领导人则试图创造一个高度个人化、重新集权化的新形象。

庆丰包子铺的一幕,恰是这是这种新形象再好不过的象征。当周永康案悬而未决、高层政治的斗争炽热不已时,最高领导人从容地走进临街的小店,这也是一种自信与力量的展现——我不理会严峻的情势,也不顾及组织纪律,我只随心所欲。他也是对公众的表态,尽管处于权力中央,我仍是站在人民一边,吃二十一块的便餐,这也为未来的群众动员做出试探。

人民的确响应了这一切。当人们热烈地购买与谈论包子时,也是对这种权力风格的一种信服。不管精神还是物质,是常委推荐的托克维尔还是主席钟爱的炒肝,权力塑造时代的品位,即使持有嘲讽语气的人也被迫承认,他们无法回避这个话题。政治权力的话语与风格支配着我们的公共生活,我们无法创造一个不同的话语空间。

 

我的朋友也面临这样的困境。25年前,他曾是天安门广场的领导性人物,按照陈子明的划分,他该属于第五代人,他人生中的决定事件是1989年。这是中国20世纪漫长革命的最后一幕,或许也是最缺乏“革命性”的一场,聚集在广场的年轻人从未有颠覆规则的欲望,他们想抗议,而非真正的革命。他为此逃亡过、入过狱,如今经营着一家著名的民营书店。书店内的咖啡馆名为“醒客”,它既是英文“thinker”的音译,也蕴涵着强烈的自我期许——在一个昏睡的中国,聚集在此的一小群人愿意清醒地讨论这个国家的未来。也的确,它是北京最不容错过的公共空间,书店以高质量的思想、学术选书著称,咖啡馆内则迎来送往过几乎所有知名的知识分子、异议人士,至少两代知识青年是在这书店的气氛鼓舞下开始自我启蒙的。

而我的朋友,常在昏暗的光线下,费力地睁开他过度被烟熏的眼睛,压低声音谈起他对政局的意见。我喜欢这个朋友,他健谈、温暖、有担当、装了一肚子我从不知的中共党史,但偶尔也令人感到疲倦——在他的这一代人大多放弃了昔日政治理想时,他又完全被政治所占据了。他吃的、喝的、呼吸的都是这个抽象的政治权力与理念,在表面的高度热情背后,又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:你难以接近政治机器的核心,无从参与实际政治,你的观察分析无法进入公共话语空间,这使人丧失了检验与修正观点的机会,不停地谈论与推测成为了替代品。

在一些方面,这状况让人想起托克维尔笔下的18世纪的法国文人。他发现,法国文人与英国不同,前者“从不卷入日常政治,相反,他们的生活从未比这个时期更超脱;他们没有丝毫权力,在一个充斥官吏的社会里,他们不担任任何公职”,他们也“不像大多数德国同行那样,完全不问政治,埋头研究纯哲学或美学”。法国人“终日谈论社会的起源和社会的原始形式问题,谈论公民的原始权利和政府的原始权利,人与人之间自然和人为的相互关系,习俗的错误或习俗的合法性,谈论法律的诸原则本身”……这种对缺乏现实感、迷恋抽象原则的精神,最终塑造了“文人政治家”。

在托克维尔眼中,这个群体声誉不佳,他们只谈论却不行动,与一个丧失了领导权的贵族阶层一拍即合,他们追求言论与思想之快感,却无法承担责任。倘若中央集权摧毁了社会的中间组织,文人政治家刮起了舆论风暴,他们则是法国漫长动荡的原因之一。

与18世纪的法国一样,现代中国充满了文人政治家的力争,从康梁变法到陈独秀组建的中国共产党,再到张君劢的第三党派,他们既让人赞叹,也令人不安。他们既因一个高度集权社会而获得巨大的舆论能力,也同时缺乏驾驭变革的实际能力。

在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清洗与反智运动后,此刻的中国知识分子早已不复有昔日的影响力,更难以成为文人政治家,但思考习惯却又保持了惊人的相似。这造就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现实——我们不仅无法参与直接的变革,也无力营造自己的舆论力量,常常陷入一种自我的沉溺与疏离。

知识分子曾是20世纪中国的主要推动力,如今沦为边缘。其他的社会力量,不管是工人、农民、企业家、中产阶级、维权群体,他们都曾激起短暂的希望,旋及黯淡下来。不管中国变得多么繁华,政权与社会力量之间仍是极端失衡,前者可以轻易压制任何不同的声音。也正是因为缺乏社会力量的呼应,不管多么惊心动魄的上层权力斗争,都没带来期待的权力裂变。而35年的两次主要变革,不管是1978年的改革开放、还是1992年的市场改革,它们都被证明是一种机会主义式的改革,一种只为保持现有权力结构而做出的暂时让步,它未形成结构性的变化。

“再等一年看看吧”,我的朋友说,语气无奈、却又带着某种期待。冬日北京的夜晚,一切灰蒙蒙的,比起空气中的粉尘,这政治生活的雾霾似乎更为严重。

再等一年?他的期待是什么?是如一些新权威主义者所说,新领导人需要稳固与集中权力,再做出变革的决定;还是一种无奈之举,这集权最终导致新的矛盾,即使改变的方向不如最初期待,变也总比不变好,一个更为极端的政权也总比停滞要好。我们似乎陷入了戈多式的困境,总是在等待,却迟迟不见他的到来。

但同样重要的是,我们陷入了一场想象力与行动上的困境。不管多么重申宪政、民主、自由,我们却从未真正建立起一个不同于国家主义的叙述,能牢牢地把个人自由与尊严置于中心。我们也未能亲身实践着这套叙述,总不免被现实权力、主流话语所吸引,即使最杰出的头脑,也总是想充当“忠诚的反对派”。这套叙述更是未能进入中国社会,在很大程度上,公众仍遵循托克维尔对昔日法国人的判断——人们并不热爱自由,只是痛恨主子,人们也随时愿意用物质福利来交换自由。

这也是最令托克维尔忧虑的。他的所有写作,不管美国的民主还是法国革命,要处理的始终是个人的自由。自由总是脆弱的,它可能面临专制压迫,在民主体制中也可能沦为“大多数人的暴政”的牺牲品,所以他探索一种新的政治科学,能捍卫这种自由。他也曾期望一个负有使命感的贵族阶层的出现,他们能让法国避免君主或公众的暴政,并带着深深的失望离世。

在这种意义上,真正的革命,中国尚未到来。

注: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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